司機一腳剎車,將車在木頭峪村村頭停下來的時候,隨之揚起的塵土撲面而來。在村頭一個古舊的小賣部前,4個年輕人圍著一桌撲克牌玩得正酣。夏日的午后,汗水隨著黑黝黝的臉頰往下滴落。
時間是7月2日的下午2點,地點在陜西省榆林市佳縣。兩天前,記者與“匯豐—清華經管學院暑期調研”項目組的師生一起到達該縣,對農村金融和經濟發(fā)展進行為期7天的調研。
這是一個連續(xù)19年陜西省倒數(shù)第一名的全國貧困縣,位于陜西省榆林市東南部。下轄8鎮(zhèn)12個鄉(xiāng),653個行政村。在這個總人口27.1萬的革命老區(qū),農業(yè)人口占91.1%。全縣面積2028平方公里,30%的沙區(qū),48%的丘陵溝壑區(qū),還有22%的土石山區(qū)。紅棗是這個縣唯一可以作為產業(yè)發(fā)展的農作物。
像這樣無論在物理距離還是心理距離上與我們都很遙遠的貧困縣,在中國還有不少。要了解中國農村金融的現(xiàn)狀和未來,佳縣是一個典型的樣本。
無法滿足的貸款需求
記者遇到姜女士時,她就正在這桌撲克牌旁邊閑坐。村頭還有另外兩個小賣部開門營業(yè) 。
姜女士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去農行或是信用社是什么時候了,“大概是孩子小時候的事情”,現(xiàn)在兩個兒子已經成家,女兒也大學畢業(yè)工作多年了。不過,很多年不去信用社或是銀行借錢,并不代表她不缺錢。去年給二兒子操辦婚禮欠下了7000元,“現(xiàn)在還沒還。”
這筆錢是姜女士和他老伴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,能借到的最低的月利息是6‰左右。去年生病的時候,兒子還能從外地寄點錢給她看病。實在來不及,“就找村里頭有錢的人借”。關系好的,不用擔保人;托人介紹的,得找個擔保人。“一般都是口頭借,也沒有借條。”姜女士將記者與學生幾人一起領回自家住的窯洞,操著濃重的陜北地方口音告訴記者。她說,著急了,月利息15‰、20‰自己也會借。
木頭峪村位于佳縣縣城南20公里處,東臨黃河,西靠魚山。作為黃河水運碼頭之一,眼前這個古舊的村落昔日曾經非常繁華。姜女士已經52歲,老伴56歲,她嫁過來之后就一直住在這個窯洞里。目前家里沒有存款,有幾百元錢在手頭花已經足夠了。
可是在村頭經營小賣部的曹先生就不一樣了,他在過去幾年里培養(yǎng)了4個大學生,累計借款七八萬元,在親戚朋友騰挪不夠之后,他從信用社貸回了五六萬元的扶貧貸款,“差不多剛剛還完”。其實,就他一個人的戶名根本借不到這么多扶貧貸款,因為每戶的額度也就區(qū)區(qū)幾千元。曹先生搜羅了近80個人的名字和身份證,才借到了數(shù)萬元貸款,陸陸續(xù)續(xù)供孩子念完書。
目前佳縣農民最需要資金的兩個方面是教育和醫(yī)療,縣長柴小平如此感慨。在這個一年財政收入2000萬元、人均年純收入1900多元的地方,柴小平把自己領導的縣稱為“存款大戶”,存款6億元;卻“貸不到款”,整個貸款不過3億元左右,這其中還有一半沒有在佳縣流動。
所以,當程家溝村的程先生說出他最近一次的借款數(shù)字時,記者和旁邊的老師學生都驚呆了——35萬元,這在當?shù)亟^對算是借款大戶了。“我買了2臺農用運輸車。”程先生告訴記者。
程家溝村位于王家砭鎮(zhèn),佳榆公路和佳神公路交匯于此。對面的神木縣就是一個資源大縣,鹽業(yè)和煤礦業(yè)發(fā)達,對運輸?shù)男枨蠓浅4?。用車跑運輸賺錢,已經算是很有頭腦的做法了??墒?,這35萬元中,只有4.5萬元是來源于信用社,其他都從非正規(guī)金融機構獲得。
不去信用社的理由除了與姜女士提到的手續(xù)復雜、需要關系等等之外,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,信用社能夠提供的貸款額度遠遠無法滿足程先生的需要。根據(jù)佳縣信用社的規(guī)定,一般普通員工的放款權限只有1.5萬元,信貸員2萬元。超過2萬元的貸款要經過貸款委員會的審查,三類審3萬~3.5萬元,二類審4萬元,一類審4.5萬元。程先生在當?shù)剡€算運氣不錯人緣好的人,4.5萬元已經是“高額”貸款了。但這對于他要買的兩臺運輸車來說,仍然是杯水車薪。
在程家村溝走訪的一個下午,記者采訪過的農戶100%都發(fā)生過借款行為,同時也100%都從民間借款。金鳴寺鎮(zhèn)的信用社主任粗略估算了一下當?shù)氐拿耖g流動資金在500萬~600萬元左右,要知道,這個基層信用社的貸款余額不過600萬元。這意味著,農民對于資金的需求至少可以再放大1倍。
需求旺盛的同時,農民需求也呈現(xiàn)多層次性。無論是生活所需還是生產所需,農戶對資金的需求的理由也不盡相同。
復雜的供給問題
不是農戶不愿意找正規(guī)的金融機構貸款,而是正規(guī)渠道實在是能力有限。在佳縣僅有的3家金融機構中,農行在全縣只有1個網(wǎng)點,信用社好歹有24個分支機構。
佳縣農行的姜副行長說,他一直想培養(yǎng)一個可以“吃飯的企業(yè)”,但是一直未能如愿。所謂“吃飯”,他希望在當?shù)赜幸粋€真正商業(yè)化運作的企業(yè),能夠自己管理自己盈利。農行愿意給它支持,達到雙贏??墒牵谶@里工作了10多年,“很多企業(yè)最后都垮掉了,偶爾有一兩個走出了佳縣,甚至走到了全國,但最后也不需要佳縣農行了。”
其實,現(xiàn)在另一個更實際的狀況是,當?shù)剞r行根本無法放款。“在這里,每一筆貸款都要行長簽字,再到市里進行審核,市里審核之后再回到縣里,不要說信貸員,行長也根本沒有放款的權利。”姜副行長說。
最近兩年的情況更是不容樂觀。農行的改制進程督促他們在提高中間業(yè)務收入的同時,也將風險管理提到了最重要的程度。不僅僅是姜等人所面對的貸款審批權限上移,更重要的是,一整套絕對嚴格的評分系統(tǒng)決定了對貸款人的審批已經標準化。“進入貸款的評分系統(tǒng),70分以上允許貸款,70分以下的就不允許貸款。”這對姜和他的同事來說,都是硬碰硬的指標,合格的貸款人也越來越少。
全縣1個網(wǎng)點、15名信貸人員,而佳縣的人口是27萬。農業(yè)銀行的整體政策從上到下一刀切,不分城市和農村,“其實城市和農村是兩塊不同的業(yè)務,咱們是貧困地區(qū),很多針對城市的制度對咱們不適用。”農行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。比如,佳縣對于發(fā)放金額大的貸款不適合,如果要發(fā)小額貸款,上面卻沒有相應的政策。“如果我們像發(fā)展城市業(yè)務一樣,發(fā)展300萬、500萬元的貸款,因為地方經濟發(fā)展跟不上,可能收不回來,反而影響我們的發(fā)展。”這樣操作的結果最后就是一個惡性循環(huán)。
這也正是金鳴寺鎮(zhèn)的人們笑稱當?shù)匦庞蒙绲母咧魅巫龅氖?ldquo;獨門生意”的原因。高主任所在的信用社網(wǎng)點負責兩個鄉(xiāng)鎮(zhèn),一共4名工作人員,沒有信貸員。日常工作除了發(fā)放補貼之外,信用社的貸款就給農戶做生意之用。“對老百姓的意義不大”。當?shù)卣藛T說。
對老百姓意義不大的一個重要原因是,信用社顯然更傾向于將貸款發(fā)放給還得起的農民。除了商業(yè)機構本身對于商業(yè)利益的追逐之外,影響信用社選擇放貸人的直接原因是激勵機制的導向作用。雖然在金鳴寺鎮(zhèn),一個信用社員工月工資2000元左右,在當?shù)亟^對算是高工資??墒?,如果負責發(fā)放的貸款逾期不還的話,每個月扣信貸員工資的1%,直到還款為止。機構的趨利本能直接傳導到了信貸員的工作上,從而影響了對放貸對象的選擇。
在放貸和拉存之間,高毫不猶豫地認為后者更難。佳縣信用社一直按照三條渠道在籌集資金:第一自己多籌資金,即盡量多攬存款;第二,將觸角伸向富裕的鄰縣,從那里的富裕人群中盡量拉存款過來;三是向人民銀行申請支農再貸款。
但這三條顯然都不是根本之計。比如,央行的再貸款政策,由于今年人民銀行西安分行的支農再貸款政策有所變化,去年給佳縣最高達1.1億元的支農再貸款,到今年只有3000萬元。3000萬元到期回收,只收不貸。“所以導致資金壓力相當大。”
佳縣信用社提供了一組數(shù)據(jù),截止到2008年5月末:佳縣金融機構存款總額是6.08億元,其中農村信用社2.8億元,農業(yè)銀行是2.3億元,郵政儲蓄8828萬元。分別占比47.84%、38%和14.52%。可是在3.7億元的貸款總額中,信用社2.8億元,占到了75.96%,農業(yè)銀行是8433萬元,占22.67%,郵政儲蓄510萬元,占到了1.37%。也就是說,信用社用47%的存款放出了75%的貸款,占整個貸款市場的3/4。另外的1/4中有絕大部分已經像抽血一樣被農行抽走,資金嚴重外流。
這是一個縣的金融服務全貌:機構3家,信用社作用是正面的,但根本無法全面覆蓋;農行現(xiàn)在基本上只存不貸,作用基本上為負面;郵儲銀行剛剛起步,還在探索階段。而且郵儲目前能提供的貸款也都是質押貸款。意義根本不大。
或許問題可以這樣表述,除了供給渠道單一、供給能力不足之外,另一個更明顯的問題是:農村正規(guī)金融機構的非農化傾向越來越嚴重。
問題溯源
一面是可以再放大數(shù)倍的資金需求,一面是供給渠道的單一;一面是需求的多層次性,一面是金融機構政策的一刀切;一面是農民對于小額資金的需求,一面是正規(guī)金融機構的“嫌貧愛富”
其實,自從改革開放以來,對于中國農村金融改革的試驗就從未停止。政府一直試圖通過改革中國農村金融體系,改善農村金融資源配置來推動農村經濟的發(fā)展。但是一個無法回避的現(xiàn)實是:正規(guī)金融體系并未解決長期以來存在的農村資金供求矛盾,農村資金供求失衡狀況也未因此而發(fā)生實質性的改變。
在所有對原因的探討中有一條一直被置頂:農村金融制度變遷中的政府色彩過濃。即使是在今天,農村信用合作社改革中的“省聯(lián)社—縣聯(lián)設—基層信用社”的改革方式,不僅是基層農信社受制于省聯(lián)社對基層農信社信貸業(yè)務的審批權和人事任免權,致使基層農信社管理層在決策時缺乏靈活性。有人甚至認為,改革的結果不過是由中央政府干預演變?yōu)榈胤秸深A。
另外被提到過的原因包括,過分注重存量的調整、忽略增量的引進;又或者是過高地估計了正規(guī)金融機構的能力,逐利的天性讓它們不是在實現(xiàn)越來越高的覆蓋率,更實際的效果是,非農的傾向從反面拉大了農村資金供求的缺口。
另一個實際的問題是,中國農村經濟發(fā)展存在著嚴重的不平衡性。比如,一份研究資料粗略地將中國農村的金融需求分為3種:西部欠發(fā)達地區(qū)主要表現(xiàn)為基于生活需要的金融需求;中部農業(yè)主產區(qū)主要表現(xiàn)為基于生產的金融需求;東部經濟發(fā)達地區(qū)則更多地表現(xiàn)為基于發(fā)展需要的金融需求。
打破目前單一化、壟斷化,建立一種充滿競爭的、商業(yè)化導向的多元農村金融秩序成為一種必要。2006年12月20日,銀監(jiān)會發(fā)布《關于調整放寬農村地區(qū)銀行業(yè)金融機構準入政策 更好支持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若干意見》,被視為最具突破意義的改革:以“低門檻、嚴監(jiān)管”為特點,開放農村金融市場。村鎮(zhèn)銀行、貸款公司和農村資金互助社等新型農村金融機構,將成為農村金融市場的有益補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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